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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把字写得那么好,就坏不到哪儿去”

2024-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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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和人都是流动的,离别,是人一生都要学习的功课。但所幸,留住流逝的一切并非是永不离别,而是用记忆来怀念着他们。

2023年1月27日,著名翻译家李文俊先生倏然逝世。他的儿媳妇马小起以质朴细腻的文字回忆起了与“文俊老爸爸”以及丈夫等家人之间相处的点滴,记录下了这段作者与李文俊先生这段珍贵的时光。

下文摘选自《我的文俊老爸》经出版社授权推送。小标题为编者所拟,篇幅所限内容有所删减。

01

再也听不到老爸的声音了

我的李文俊老爸于二○二三年一月二十七日凌晨三时三十分安详离世。我的先生“傻天使”喃喃地说:“再也听不到老爸的声音了。”泪水止不住。我们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老妈,清醒的时候故作坚强地说:“你悲伤没用,颓废没用,纪念他最好的方式就是把自己活得好好的。”迷糊的时候,她会问我:“爸爸去哪儿了?找不到爸爸怎么办?”而我,甚至不能流露我的悲痛……我失去的是世上我最敬最爱的人;面对的是两个最值得心疼、最需要我爱的人。“悲催切割,痛贯心肝。”这样的词句,一定不是那些能够控制好自己情绪的人想出的,深切的悲伤,是不由己的。

福克纳译者、著名翻译家李文俊

脑子转到老爸爸、又被理性叫停的瞬间,同时会谴责自己:我怎么可以禁止自己想我那么好的老爸爸?我怎敢淡漠了我生命中最大的恩义?我要如何找到一个好的方式,余生都念着我的老爸爸……

此刻我独自在老爸爸的小房间里,坐在他的书桌前,用他生前用过的纸笔,记录着我对他的思念。同时又惊异生命的不可思议,我这样的人何德何能与李文俊老爸有如此神奇而美好的缘分呢?

抬头望墙上老爸爸的遗像,遗像下整齐地摆放着老爸的译著与鲜花,音响里放着老爸喜欢的音乐。午后阳光照耀在他的遗像上,面庞上有一道彩色光晕,光影里老爸爸的眼睛与我对视着,嘴角微抿,眼神温和安详,略有悲悯神色,分明是前两天还坐在我面前与我开心说笑的样子啊。

老爸爸还在,他不会舍得真正离开我们。

02

“能带我去见见你父母吗?”

我这一生对自己唯一满意的角色:我是李文俊老爸爸的儿媳妇。

我刚来北京时,在琉璃厂中国书店的四合院里,租了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小店铺,主要经营我妹妹马新阳的画作。那时候书画市场挺火,马新阳已是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是不少画商看好的、作品有升值空间的年轻画家。小店的收入还可以勉强维持我在北京的生存。

开始那几年我住在琉璃厂附近胡同、厕所旁搭的一个小棚子里,活得艰难寂寞自不必说,但毕竟人还算年轻,对生活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凭着那股子无知无畏的勇气,又加上实实在在地打开了眼界,接触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内心倒十分充实,并不把生活本身的艰辛当回事儿,谋生之余大多数时间与精力都用在自学写字上。我对书法与文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狂热爱好,大概因为五岁起我爸就教我写字的缘故,琉璃厂中国书店这样的环境正好为我提供了诸多方便的学习条件。全凭本能与运气执著着,对生命有一种莫可名状的高蹈的理想,似乎也的确越来越见希望。但却忽然因为种种原因,一下子失去了经济来源,当时手里只有够支撑我在北京生活一两年的房租,也想尽其他办法,却怎么也没有找到别的出路,人仿佛一下子又被推入绝境。

我那时候想,就当在北京再学习一年,大不了钱花光了我就撤了这个小店,只是活下去就简单了。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像条流浪狗一样在北京的街头惶惶不可终日地张望着……正是我人生的至暗时刻。

就在这时有朋友说要给我介绍个男的相亲,我一想这也是条路,就破罐子破摔一样痛快地答应下来。朋友问我有什么要求条件,我想不能错过任何机会,就告诉她是个男的就行,使劲儿介绍,我自己选。

她就把傻天使的联系方式给了我,又介绍了一下傻天使的条件。我不认识人,光看条件,感觉算个机会。结果一见到他,甚是意外,之前就没见过这样的人类。他那时已四十多岁,看上去还以为是个青涩的大学生,对世界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拘谨和不为人所惊扰的安宁寂静。刘海留得长长的遮住视线,他以为看不到人家,人家就看不到他。

与我相亲,进门我请他坐下后一句话不说,一眼也不看我。他不尴尬我尴尬呀,找话跟他讲,他或“嗯”一声,或点头摇头,镇定自若地将沉默进行到底。而我竟不觉得他讨厌,只是忘了认识他的目的,当成多一个安静纯良的小朋友,何况他还是大翻译家李文俊先生的儿子,我不看僧面也得给佛几分情面。于是继续微信联系,固定的那几句,当然人家毕竟还是每天主动联系我的。问:“吃饭了吗?”答:“吃了。”问:“今天忙吗?”答:“不忙。”每天问答个两三遍。

有时候赶上我情绪好也会找话跟他说,他倒是可以用文字正常应对,当然我的话题不能太人类。这使我很快明白这个人脑子还是清楚的,只不过缺乏与他人交流互动的能力,而且我发现他也不知道与我认识的目的是什么。问过他,说是老爸让他来和我相亲,因为老爸总让他出来和女生相亲。我一听非但不怨他,反而更来劲了。我卑鄙地想,这样好啊,反正我也不会看上他,但可以通过他认识一下大翻译家李文俊呀。李文俊先生这样的人,对那时候的我而言,是夜空中的星月,我能够望上一眼都会心地明净,荣耀一番。

于是二十天之后,我对傻天使提出:“能带我去见见你父母吗?”

傻天使先是为难地问我,到了他家能不能别笑话他们家那一屋子的假古董。我一听乐了,原来人家傻天使已经了解我了呀:眼毒嘴刁。赶紧假意应允,指天发誓,绝不笑话。

就这样,第二天晚上,我拎着几根便便宜宜的鲜花来到这个家,见到了传说中的大翻译家“李文俊、张佩芬伉俪”。一进门老两口已在门口迎接,先是老太太欢呼一声:“这么高的个子呀!这么漂亮呀!”惊为天人的表情让她演绎得很到位。

老先生笑眯眯地看看我,一副满心欢喜一见钟情的样子。打完招呼让我入座,老先生亲手递上为我备好的巧克力和红酒,并说马上开饭。我想果然很洋派、很绅士,赶紧谄媚地说:“我可以先欣赏一下您的收藏吗?这一屋子瓶瓶罐罐真好看呀!”然后用余光扫到傻天使无声地笑到瑟瑟发抖。老先生一听我与他有共同爱好,愈发神采飞扬起来,领着我看这个看那个,亲自拿出来他那些玩意儿,给我介绍它们的名堂。我表现出一个一流演员具备的素质,逗得他心花怒放,当场送我一个他的唐代鎏金小铜佛。当然他觉得他的藏品都是真的,并且也是花了大价钱的。我就不是扫兴的人,赶紧当真的千恩万谢地收下。

吃饭的时候,我们仨聊得很投缘,具体什么话题我都忘了,只记得傻天使被我们仨逗得闷笑不止。在我眼里简单极了完全没有味道的几个菜,老先生一直夸:“张佩芬今天的厨艺真是大显身手!”我暗想给他当老婆可真有福,太好对付了。

饭后傻天使去洗碗。这时候白发苍苍颤颤巍巍的两个老人一起走到我面前,老先生递给老太太一个蓝丝绒小盒子,老太太打开,双手捧着说送给我。我一看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翡翠戒指吗?那么大的满绿老坑翡翠戒面镶嵌在K金指环上。我眼多毒呀,不用再扫第二眼,就知道这是真货无疑,吓得赶紧站起来。我不能接受呀,我怎么拒绝呢?脑子不转了,半天冒出一句话:“这应该是送给女儿的,不能随便送人,这个很珍贵的!”老太太说:“对,这是我妈妈送给我的,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儿了。”我当场愣在那里,喃喃地说:“那我先替您收着。”两个人一下子都笑得灿烂起来,那样子好像就算我卷着跑了,他们也还是要送给我,绝无丝毫猜忌犹豫。傻天使这时候洗完碗出来,看着我们三个的样子,竟然一脸孩子气的得意,好像带我回家是他送了老爸老妈一件满意的礼物。

我傻傻地望着他们仨因为我的到来而满心欢喜的样子,还有这间东西长条的大通间老房子,昏暗灯光下的旧式老家具,书架上整齐的书籍,无处不在的奇形怪状的瓶瓶罐罐……我仿佛一下子回到百年前的空间,陈旧沧桑,却弥漫着经年的纯真气息。忽然暗中悲从中来,两位先生再也不是我仰望的星月,只是两位托孤的老人

那一刹那我想起《圆觉经》里那一句:“非爱为本,但以慈悲令彼舍爱。”

傻天使送我回家的路上,我为了掩饰内心波澜,一出门就坏笑着对他说:“你们家所有的古董,没一样比你爹妈老的。”傻天使又笑到双肩发抖,丝毫不介意我违背诺言,于是我愈发肆无忌惮地逗他笑了一路。

到了我自己的小窝,我打开那个至少一百年的蓝丝绒小盒子,取出翡翠戒指,恭敬地凝望着......我想我得严肃地对待傻天使了,我挺喜欢他,但没想过,也不想想别的了,而他一定也不知道还有别的。

第二天我问傻天使:“我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来着?”

“相亲。”

“相亲的目的是什么呢?”

“结婚。”

“结婚之前你是让我做你的好朋友呢还是女朋友?”

“有区别吗?”

于是我这个难得好好说话的“混不吝”,第一次耐着性子掰开揉碎给他讲了做好朋友和女朋友不同的相处方式,并详细地告知他关于我自己的具体条件。他似懂非懂地庄重地说,让他考虑考虑。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作为女性的骄傲被伤害了,居然还有人要“考虑考虑”我。我给他三天时间考虑,又一转念,不对,改成三个钟头的时间考虑。看了一下表告诉他,这是夜里十点开始计时,然后我扔下手机就去洗漱睡觉了。

醒来看到微信留言,是傻天使凌晨三点发来的消息:“做女朋友吧。”五个字,我感受到了他要赌上一生的决心,虽然多考虑了两个钟头,但人家毕竟为此一夜无眠,多感人呀!

他开始照着我教他的模式笨拙地和我微信搭讪,我积极配合引导,但没想到三天后见面他就给我一句:“领证。”又给我吓了个踉跄。

“领什么证?”

“结婚。”

我不接茬儿,我就想先假装做你的女朋友,然后各种幺蛾子,就你这样的还不得三天就吓昏了。没想到我越荒诞,他越开心,甚至脸上的表情都丰富了,从不说话进步到两三个字两三个字地能跟我互动一下。但每次见面就是“领证”“结婚”两个词来回轱辘,我怎么也扯不远他这根筋了,只好让他再带我去见一下他的老爸老妈。我跟他是说不清了,我得对人家老先生有个交代,别耽误人家孩子了。

第二天我打好腹稿,心事重重,下午早早地第二次进入这个家门。老先生见到我赶紧迎上来,眼睛亮亮的满是期许,脸上洋溢着从心底生出的欢喜。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也没敢先说话。他坐在离阳台写字桌近的转椅上,沉稳自如,我坐在他的侧面,不看他的脸。

终于,我鼓起勇气指着傻天使对他说:“他现在见到我就求婚怎么办?”老先生淡然回答:“你俩不就是要结婚的吗?”我讷讷地说:“可是才认识一个月,这也太快了。”他立即说:“不快,他已经找了你四十多年了。”我一下卡壳了,心想傻天使娶不上媳妇这事儿都赖上我了。他见我愣住,拍拍我的手臂说:“放心,他不是坏人。”我说:“那你就不怕我是坏人?”他认真地说:“你能把字写得那么好,就坏不到哪儿去。放心,我会看。”我心起波澜,无言以对。他也沉默片刻。这时候他的转椅在原地转过来,他的脸正对着我的侧脸,就坐在椅子上深浅适中地给我鞠了一躬:“让您受委屈了。”语气淡淡的,却一下子将我击中,忽然泪目,扭过头去......我还能说什么,还能怎样,本来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就在见到他的那一瞬全忘了。

本文摘编自

《我的文俊老爸》

作者: 马小起

出版社: 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