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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熟知的世界往后推,一直推到生命之初” |索南才让《野色》对谈

2024-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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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索南才让的首部长篇小说,《野色》采用双线并行的叙述结构,以草原上的牧民那仁及其被放牧的一头牛“小妖”的第一人称视角交错叙事,用一出草原奇幻寓言的方式,带我们体味一场心灵变形与精神游牧之旅。

大方特别邀请作家、鲁迅文学奖得主索南才让,与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徐则臣对话《野色》,由小说、随笔作者淡豹主持,两位对话者围绕《野色》的阅读感受、索南才让创作的独特性、荒原对于当下的重要意义、文本中的动物和人等问题进行了深入真诚、金句频出的交流,以下为对话摘要:

对谈现场:淡豹 索南才让 徐则臣(由左到右)

“我们对文学的基本诉求,是对陌生感的追求”

淡豹:请徐则臣老师聊聊对《野色》这本书及索南才让整体创作的印象。

徐则臣: 索南才让的小说不多,但辨识度特别高。读他的小说首先一点就是好看,这个好看是能提供陌生的生活经验,我们对小说或者说对文学的基本的诉求,是对陌生感的追求。我们要寻找陌生经验,一是讲一个有陌生经验的陌生故事;二是能提供陌生的艺术,比如说技巧、修辞、结构等方面;同时还有一个思想上的问题,它能告诉我们什么?它告诉我的是不是超越了我能想象的高度。这本书你可以一口气读下来,因为从头到尾的经验我们完全不具备。

我读书算不少,但是在阅读视野里能够找到跟他相似,或者是类似这样写小说的人,大概也就那么几个,其中有两个,熟悉美国当代文学的人都知道。第一个是科马克·麦卡锡。他写的是绝对的硬汉,在美国和墨西哥接壤的荒原上过那样的生活,茫茫的戈壁,一个人一直在那走,全是独角戏。而且特别的硬,无论是环境,还是语言、主题,他的行事风格,都是特别硬的,翻译过来你觉得汉语也是硬邦邦的,嚼在嘴里面都膈应。还有一个作家是安妮·普鲁,电影《断背山》就是根据她的一个短篇所改编的。这两个作者都特别的“硬”,但这个硬不是他们写得硬,而是说整个呈现出来的气质非常硬。

这个小说到底写的是什么?我简单提炼一下,是荒原问天,还是荒原问地,还是荒原问人,荒原问道,或者是光荣的生命,其实都有。这样的小说非常难写,因为里面的人物特别少,能够构成冲突的关系非常少。要想故事好看,它必须在这非常有限的元素中间建立起能够吸引我们的关系。这就非常考验一个小说家。

马克·麦卡锡

我为什么说科马克·麦卡锡和安妮·普鲁,大家想一想,《断背山》《老无所依》那样的电影,人物关系极其单纯,要把这样的一种关系、这样的矛盾一直往前推进,而且不断地往深入推进,需要作家对生活极其熟悉了解,了解到即使没有冲突的时候,我呈现细节,呈现这个地方特点的时候,足以支撑我们继续看下去,这是一个作家非常重要的能力。同时,在不复杂的关系中经营出吸引人的关系,这也是一个能力。

我在读《野色》的过程中,一边读一边惊叹,就是一个作家经营这种关系的能力,也就是编故事的能力,如果经得起这样的考验,我觉得应该没问题了。这种能力也不是说天生的,因为他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面,逐渐认识到流水、流云、高山、草甸、牛粪,一头动物、一个眼神,这些对他生活的意义,所以他能把这些东西(抓住),这个故事才会看起来非常舒缓,看起来相对比较散漫,但是依然紧紧地抓住了我们,因为所有的元素放在这个地方,在生活里,在这个故事里,它都是有意义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这个小说的写作难度很大。

《野色》 索南才让 著 /中信出版·大方 / 2024.07

“任何东西只要跟人靠得太近,都会产生一种巨大的自己不能控制的变化”

徐则臣:我特别喜欢小说里面说的那种时间观,一个荒原上的时间观,在那个世界里,时间是慢的,世界回到世界本来应该的那个样子。而我们现在这样的世界,我们的生活、适应能力、审美,所有的这些东西慢慢地一点一点都被改变了,但是这提醒我们,人还是有那样一种能力,还有另外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和动物之间的关系。

所以看到这本小说,我当时特别吃惊,因为这里面是人跟牛之间的对话。我们过去看到很多有个性的马或者牛,都是基于一种本能式的跟人类对抗。但在《野色》里,它是有意识地跟人在对抗,它不断锤炼自己那样一种思考力、感受力,慢慢在模仿的过程中反而丢掉了作为一头牛的一些基本的能力。在看的过程中,我有时候觉得它像一个预言,这个动物越来越像人,这是不是在进化?但它同时又丢掉了作为一头牛基本的那些交际、交流和感受的那些能力。在之前的小说里面,这样一种人物形象——一头牛其实也是小说中的人物,在过去是没有的。

小说里面的牛有一点变化,我特别喜欢。这头牛一直以复仇为己任,这么多年心心念念要去复仇,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有了儿子,心态一下子变了。它的生母、养母、兄弟,甚至是恋人,一个个全走了以后,突然发现自己有一头小牛,在这个世界上有了牵挂以后,突然觉得生命的意义跟过去不一样,这个时候它就说复仇有什么意义?接下来它的确是在为了保全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在跟那仁做另外一种对抗,我觉得这个转变非常的好,一下子整个生命对仇恨、对世界的认知的境界一下子打开了,再接下来是否还会是这样?小说中人和牛其实是两个非常强悍的生命,这两个强悍者最后到底谁胜?就像现在的结尾一样,可能就谁都没胜。我觉得如果是这样,这个小说最后它变得会更开阔,任何一种你死我活,对这个小说、对这片土地来说可能都不是最好的。

索南才让:刚才徐老师说到的牛的转变,它在学着人去思考,学着人去处理现实、处理生命的时候,逐渐迷失了自己的过程,我在写的时候是有这种想法。我觉得任何东西只要跟人靠得太近,它都会产生一种巨大的自己不能控制的变化,做到一种危机的意识,你看好多生灵都有天然的危机意识,灾难没有到来,它就已经知道,这是一种天生的能力,我相信人之初肯定也有这种(本领),那么为什么我们现在完全丧失了这种本领?

我有几次和这种有强烈的危机意识的动物们相遇,比如狼。奇怪的是,你碰到一个狼的时候,身上没有枪,没有能够伤害到它的东西的时候,它根本不怕,就在那看着。但是如果你有枪,它都没看见你就已经跑了。一次两次你还能解释说这是巧合,但是那么多次,它远远看见你什么都没带,就在你前面肆无忌惮地走,突然有一天你马背后面有一个隐藏着的枪,它没看见为什么就能够知道,就是它有一种能够对危险提前感知的能力。这种情况在家养的牛、羊、马这些动物的身上,或者是野生动物的身上,从来都没有缺失过。

所以我就在想,一个有着清醒的危机意识,能够预判到预感到危险的一个牛,它有了人的想法,有人的思想,又处在了一个人的环境中的时候,它该怎么办?我说的“人的环境”是它从一生下来,所有的决定,所有的命运,所有的价值都要贡献。需要配种,产生新的后代,为主人公增加财富;粪便需要成为城市的燃料;身体、皮毛,乃至犄角、尾巴,全部都被列入了财产的名单当中。从出生开始,从头到尾,从里到外,没有一根毛发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当它从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在娘胎里感知到危险的世界,它抗拒,但是它的母亲已经到了临产的时候,它在一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来到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它就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它的时候,这头牛它要怎么做,这是一个方面。

“最纯粹的、最简单的东西,本身就具有一种巨大的力量”

索南才让:另外一个方面是真正触动我的,为什么要选一个牛,而不是一匹马,或者是一只羊?

因为在我的牧区,常年会看到这一个场景:一头巨大的,动人心魄的公牛,孑然一身行走在寂静的山谷和原野上,它孤傲、悲伤、弥漫着与众不同的气质,这样的公牛让我为之着迷,它一次次从牛群中逃离出来,一次次独自流浪是为了什么?它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力,也让我想到自己,我写这个小说的一个起因就在这里。

但我在写的时候,总有一种担心,不是说能力不够,而是觉得想法太多,不够纯粹。所以我觉得我不能光写一个牛,我觉得我还得让它的主人公跟着他,让一个像它的主人公一样有思想的牛,和一个看起来特别愚蠢的一个人,让他们斗一斗,看看最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就这样写下来。

徐则臣:我在读的过程中有一个感觉,现在更清晰了,这是把人、把动物从我们熟知的世界往后推,一直推到世界之初,一直推到生命之初那样一个状态。现在我们身上负载的东西特别多,多到跟最初、最朴素的生命状态之间已经非常遥远。但是这些生命跟世界之间的关系特别近,或者说跟我们无限的遥远,遥远到它真的就像从创世之初走过来的感觉,所以它才会具有如此纯粹的力量。它出现在这个地方,不需要以情动人,也不需要以理服人,它就往那一站,带来世界最原初的那些信息,那种最纯粹的、最简单的东西,本身就具有一种巨大的力量。

刚才索南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他描述的那样一些在高山河谷草甸上行走的公牛,到底在寻找什么,我也搞不清楚。但我们也不必给它附加更多人文的、思辨的、高深的想法,它可能就是一个生命状态非常自然、简单的冲动之一。它的确是能让我们动容,因为它给我们提供了跟我们的生活、跟我们对问题的思考、对世界的认识完全不一样的一种景观或者一种状态。

这头叫“小妖”的牛,其实它的恨是源于爱。索南看到那些特别威武、独来独往的公牛,可能内心里面也有极其柔软的一部分,就像小说中的那仁。小说里面的人和动物之间完全是互为镜像,两人在看对方的时候,可能就觉得像看见自己的同类。牛和那仁两者之间其实是惺惺相惜的,因为那仁平时看起来很歹毒,很奸诈,很油滑,很抠门,但最后他对白玛格妮那种爱,也是完全无保留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活一年一年都在变”

徐则臣:我问索南个问题,我很好奇你媳妇对你小说里面这两个女性人物有什么想法?

索南才让:她根本就没看。她不是故意不看的,因为她上学比我还要少,她只上了二年级,好多都看不懂。有一次她的一个朋友看完我另外一篇小说之后跟她说,你老公在里面写了些什么什么。我说不是这样读的,我就解释了。

徐则臣:第二个问题是,你从12岁就一直在过的生活有没有想过要改变?

索南才让:我还真没有刻意要去改变。刚开始写的时候,我没想过要和我看的那些作家们见面,跟他们谈,我在那时候从来没想过要和你坐在一块,要去拍一个作品什么,从来就没想过,包括写作的前七八年都没想过。但是随着写得越来越多之后,我的生活一年一年都在变,因为写作在变。刚开始我的主业是放牧,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主业成了写作,放牧成为副业之后,留给它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就卖牛卖羊,卖得越来越多,后来就成这样子。

徐则臣:这两种生活你更愿意过哪一种,不是从现实生活中,而是从精神上,你觉得哪一种生活对你来说是一种更好的滋养?

索南才让:那肯定是原来的。我以前也说过,我有两个选择,面对很多的人和面对很多的牧羊、森林的时候,我肯定会选择后者,因为我不需要跟它们说话,因为我面对人的时候,我要跟很多人说话,我会特别疲惫,而且有的时候也不愿意,但是面对它们的时候,只是简单到一个符号,我一出声它们就知道该干什么,什么都立刻就能解决,没有更深入地说要讨论对话,那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