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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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9月5日,浦东沈梅路附近的一处小区里,辛巴敲响了被执行人家的大门,巴掌拍在铁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里面的人听好了,我已经听见侬讲话了”。
辛巴是职业清房人魏澄给自己起的网名,取自电影《狮子王》主角的名字。他经常想象自己是一头狮子,特别是和老赖见第一面时,“一定要让他感受到,我是狮子,他是绵羊,这样他才会对你善良并且乞求你的善良”。
职业清房人这个职业是伴随着法拍房的出现而诞生的。在司法拍卖之前,法院会强制腾空法拍房。实际操作过程中,老赖们以各种手段对抗执行,导致买了房却住不了。一些法拍房会注明有占用,甚至“法院不负责腾退”。职业清房人就专门靠赶走这些占用人为生。
房产数据公司国信达的监测数据显示,全国法拍房2024年前8个月挂牌量同比增长68.74%。与法拍房数量一同飙升的还有辛巴的粉丝数,仅抖音就接近80万。
那天辛巴最终还是没能敲开那扇大门。里面住着一对母子,三年前他们把房子抵押给银行。违约之后银行找到了辛巴,愿意低价转让这笔债权。
银行愿意割肉的原因是,这家儿子精神有疾,母亲是残疾人。哪怕通过司法拍卖,也很难强制执行。对债权人来说,如果老人、未成年人、残疾人、精神病人占用房子,可能“一辈子都住不进去”。
可对辛巴来说,吃闭门羹未必是件坏事,被执行人越不配合,处置难度越大,留给他的利润也越高。
房产数据公司国信达的监测数据显示,全国法拍房2024年前8个月挂牌量同比增长68.74%。视觉中国 图
辛巴今年39岁,从小在虹镇老街长大。在上海滩,“虹镇老街”的名号是镇场子用的,那里出过不少悍匪。
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生活在这儿的都是穷人,“父母要么没读过书,要么就是吸毒盗窃,大多数都是底层”。
他家在虹镇老街里也是垫底的一波,“我爸爸是收破烂的,我妈妈是下岗的纺织女工”。在辛巴童年记忆里,爸爸总是遭人嘲笑,说他“精神有问题”。
“带我入行的是骗我的人。”辛巴说,当初入行做清房,是为了给自己要债。
2008年前后,虹镇老街动迁后不久,家里动迁款还没捂热,就被一位大哥以入伙投资的名义骗走了。为了找大哥要钱,辛巴拉了一支追债队伍,“自己追债还花钱,为什么不把这个行业做起来”。
他在法院和交易所门口摆摊,“一个易拉宝,写上要债、清房”。当时,清房业务来钱最快,竞争也很激烈。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曾免费给人清过房,只要对方在论坛中为他写上一篇好评。
这个行业在2018 年迎来巨变,那一年开始扫黑除恶三年行动,大量要债清房的社会人士锒铛入狱。
辛巴自称守住了底线,“如果我参与了套路贷,现在也进去了”。和他一起清房的同行,就牵涉进一个案子——占用人在房间里自缢,参与清房的人全部以寻衅滋事罪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如果我去清房,相信他不会到自杀那一步。”他认为自己和别人不同的地方是,接手单子之前,会看判决书,实地了解情况,“许多人只看钱,可我要挑案子,如果真的是套路贷,那我不会接”。这不仅是道德问题,也要保护好自己。
有一次去尽调,他发现这家夫妻俩都患了癌症,为了治病掉入套路贷,把房子搭了进去,“我留了200块钱就走了”。
辛巴承认自己清房过程中,许多手段确实是下三滥,“冬天往人家身上浇水,夏天拿水枪滋可乐,夜里在屋子里设灵堂吓人”,也被警察抓进去关过,“可我闯不了大祸,进去过很多次,最后都是不予起诉”。
唯一一次判刑还是因为和一名混混打架,“因为钱的事打了一架,他死活不接受和解,最后判了我7个月,他自己也被判了7个月,不过他这个人很极端,抓到看守所以后又把民警手指咬了,多加了4个月刑期”。
杨琦是辛巴的搭档,他自称是同济大学建筑专业毕业,过去也是在知名房地产公司上班,三年前开始和辛巴一起买法拍房。
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许多人以为清房是要将对方打一顿,恰恰相反,是绞尽脑汁让对方把你打一顿,“谁先动手,谁就输了”。
据他回忆,经历过最棘手的一个债权是,占用房被老赖改造成了小区棋牌室,还低价把租期预售给了小区里的人,“做成了类似期货一样,相当于整个小区的利益,都和这间房子捆绑在一起”。
当时棋牌室里24小时都有人,清房久攻不下,真正迎来转机的是,有个女房主忍不住扇了辛巴一个巴掌,“那一巴掌打下去之后,我们就差欢呼了,都在问拍到了吗?”一听说拍到了,都松了一口气,暗自窃喜“这下有抓手了”。
比起“威逼”,清房更多是“利诱”,清房人很多时候还要为老赖找好出路,给一笔安置费,为他申请廉租房,帮助小孩办理户口,都是常用的手段。
为了让对方搬走,“绞尽脑汁替人出主意,该省的钱省给你,安置费帮你申请,未来去哪里住,租完房以后,小孩上学怎么不受影响。”杨琦说,很多工作要做,但凡对方是个正常人,都是和他好好商量,看看什么条件愿意搬走,“只要你敬我一尺,我们肯定服务周到”。
他们曾经处理过一个债权,老人过去是扛大包的力工,20年前为了帮好朋友借钱,把房子过户给了对方,对方抵押借款之后就违约了。
房子法拍后,为了对抗执行,老头每天守在家里,还养了大量流浪狗和流浪猫,搞得臭气熏天,“猫的尸体、垃圾都放在家里,活得像个牲口一样”。
他百年之后,这个房子还是会还给债权人,可他晚年生活就毫无质量可言。“表面看他守住了一套房,实际上自己也困在这个房子里”。
拿下这个债权之后,他们给老人找了廉租房,还给了一笔安置费,“你说到底哪种生活质量更高?”
当下一个新情况是,大量保房的机构出现,教人如何避免法拍。辛巴仔细研究过这些攻略,“用来用去就是那几招,我很负责任地说,没有一招是真的有效的”,反而是新的割韭菜套路,“第一步,进群收费599,先割一波。第二步,制定保房方案,教你做一些假租赁,再割一波法律服务费。他真正的目的就在第三步,你做了假租赁之后,别人不敢拍,他敢拍,就来捡漏你的房子”。
辛巴在与占房者谈判。受访者供图
2018年开始,清房门槛变高了,“以前业主写一份委托书去清房,老板买的房子可以派小弟去清房。扫黑除恶之后,必须产权人自己去清房”。
2019年,辛巴遇到了自己人生第一个贵人,为他提供了创业的第一笔启动资金。当时,最便宜的法拍房就是有占用的房子,一般人不敢拍,“一拍卖不掉,再拍就是8折或者7折”,这些房子清房之后,就有很大升值空间。
可这类房产也面临着一个结构性困境,“能干清房的人,肯定是地痞流氓无赖,可地痞流氓无赖又没钱,也没人放心给他们钱”。
这位客户委托过他清房,对他有所了解,“给了我几百万元,连条子都没写,用我的名字买占用房”。辛巴没有卷款潜逃,“账目做得清清楚楚,没有隔夜账,钱一到当天24点前肯定分掉”。
有了信誉之后,辛巴身边形成了一个炒房团队,和他合作最多的人就是杨琦,两人号称“黄金搭档”。
杨琦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眼神里透露着一股精明,自称是上海房地产市场的专家,曾经任职于万达、宝龙地产等,“不是我吹牛,上海外环线以内的,你随便去挑一个小区出来,这个小区周边大概的房价,学区交通配套,你看我能不能说出来”。
两人合伙买卖了数十套房子,最开始合作时,他们会把房子拿到之后再装修出售,追求的是提高溢价。可房价开始下跌之后,整个生意的逻辑发生了根本变化,当下时间比溢价更重要。
辛巴总结说,“以前可以跑慢一点,现在一定要快跑。最害怕的是,这个价格买下来之后,随着时间推移,房价跌到低于我的成交价”。
他们买过一套房子,110万元拍下来,有人出价130万元,他们没有出售,花了10万元装修三个月,最后成交价是120万元。
上海有限购政策,每个人购房名额有限,如果恋战或者贪心,会损失大量机会成本,“千万不要恋战,我赚的是单位时间内的溢价,很多人担心卖了这套,下套房不知道在哪,我就不担心。可能我钱赚得并不多,但是不会输”。
最近,辛巴正在往上游走,尝试从银行直接收债权,“这是一个更大的市场”。过去这几年法拍房买卖中,辛巴明显可以感觉到,法拍房数量和每个月二手房的交易量有着一定的关联,“二手房成交量上去了,法拍房数量也多了,比例大约占二手房的1%和2%之间,可如果二手房遇冷,那法拍房数量也会减少”。
多位银行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尽管没有明文规定,但是银行和法院之间对法拍房上架速度,“形成了一定默契”。
对此,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副院长刘晓春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道,法拍房是地区二手房市场中的低价,“房地产上涨阶段,对房价影响并不大。可房价下行,法拍房一旦流拍硬打折之后,会带动整个法拍房价格的下跌,最终影响整个地区的房价,给整个地区的价格带来压力”。
辛巴感觉,现在的法拍房生意,已经变成了和房价赛跑。如果清房速度快出手快,那可能还有利可图,否则就有亏本的风险。
辛巴成为网红之后,感受到身边人的变化,“我家里有个亲戚在某公司当领导,说实话,过去都看不起我们,现在三天两头约我吃饭”。
辛巴掏出手机向南方周末记者展示自己的新公司,“一千多平方米,光装修就花了两百多万元”。姜磊是新公司的大股东,也是主要投资人。他从1990 年代开始从事不良资产处置。
据他介绍,银行处置不良资产,主要是两个途径,一是通过司法拍卖,二是低价打包给不良资产处置公司。
当下新情况是,司法拍卖已经形成了堰塞湖,“纠纷多了,银行处置不过来了,单纯靠法律是不可能的,需要民间的力量加入”,另外打包卖给不良资产处置公司只有三四折,银行扛不住,“如果7折8折给我们,银行还能承受”。
民间资本不允许进入债权的一级市场,银行只能拆分成小单零售,“一个包里只有一两户,我们的优势是不仅仅具备一定的资金量,还有灵活的处置方案”。
姜磊相信,像他这样的民营资本,未来几年会迎来红利期,“明年经营贷不良率会有一个爆发井喷”。他打算提前埋伏,“明年计划招 100 个律师”。
但上海新金融研究院副院长刘晓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下经营贷的风险仍在可控范围内,“可能一些商业银行的不良率会有所提高,但是国有银行的盘子中,经营贷的不良率占比依然很小”,民间资本进入债权领域,也面临着“逃废债”的风险,之前有过先例——银行把债权打折出售给民营公司,之后欠债人再低价将债务回购,最终实现金蝉脱壳,受损的是银行。
姜磊的计划中,辛巴是连接整个上下游的关键人物。为了吸纳他加入,给了他9%的股份,不用出资,技术入股。
过去,不良资产处置是个封闭的小圈子,而辛巴的抖音号可以成为一个引流平台,“有钱的可以买资产,没钱的可以出力,学习我们的处置课程”。
姚安康是公司的二股东,也是公司的发起人,正是他把辛巴介绍给姜磊。而他过去从未接触过不良资产处置,主业是制造车厂配套设备,曾经“对着铁皮画了十年设计图”。
他留着一脸络腮胡,在人群中尤为扎眼,“车企的工厂开到哪里,我们的配套要跟到哪里。当年我们去伊朗,同事去银行取钱被左轮手枪指着脑袋差点死掉了,之后我就留了胡须,这样我到了当地,换个衣服就能冒充当地人”。
过去二十年里,他经历了汽车行业的大变化,也在寻找新的机会。发现不良资产行业的契机是,2023年他所在小区拍卖了一套法拍房,“4000万房产,拍卖价只要2000 万到手”,这件事让他突然意识到,“债务红利的时代即将到来”。
为此他开始深入这个行业,无意中看到辛巴的视频,觉得如果有了团队,“他的能力就可以用杠杆放大”。
“这三个月的发展速度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期。”辛巴助理点开了抖音后台,“你看每天好几十条私信”,大多数是债权人,甚至还有外地的法官求助。
老板们告诉辛巴,“公司配了律师团队、资产分析团队、摄影拍摄团队、拍卖公司团队,还要再弄一个 MCN经纪公司,将来我们要培养更多辛巴”。
狭小的办公室,已经人满为患。“每天都有人上门咨询”,这位助理有时需要站着办公,为数不多的几把椅子让给了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