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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茶花」刘云霞|老师,对不起

2024-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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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的一天中午,接到中学班主任柴老师电话。她问我在做什么,知道她耳朵背,我打开免提吼着说:“没做什么,准备午休。”
但是吼完我就愧疚不已,因为她听见了“午休”俩字,连说“耽——误——你——了,对——不——起。”
接着她说前一天在街上碰见我同班同学晓峰的妈妈,跟她说起了很多以前的事。晓峰是她的学生,但不是我的同班同学,他比我整整小一届。
本来正躺着休息的我赶紧坐起来,极其认真地听她说话。必要时再吼着回话,并且文字尽量简洁。比如她问我知不知道晓峰现在当校长了,我说“知道”,又问我在哪儿当校长,我又吼“双福”。她问我房子装修好了没有,我吼“装好了”。
老师的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吐。末了,她又说:“打——扰——你——了,对——不——起。”
电话挂了,一阵电流嘟嘟声过后,那端陷入沉寂。我握着手机呆愣了好久,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还是去年春节时见过老师了。那时她住在几江大桥南桥头那栋电梯房的九楼,圆通物业楼上。年底,是她打电话告诉我,她把房子卖了,搬家到了三通街。
一直念着去看她老人家的,可是三通街范围那么广,电话里头她听不见我的问话,即便吼着,长句子她也不能完整听清楚。
有一次我问她住在三通街哪个地方,她很高兴地说:“你来了吗?我马上下楼来接你。”说完就挂了电话。
那次,我知道她一定下楼去等我了。她听清楚了“三通街”,以为我就在三通街。可是我那时候事情真的多,忙着家事,忙着工作上的事和写作上的任务,在时间上除了睡觉吃饭就没有上班下班之分。
后来有一次,我们同学小聚会,我委托黄梅想办法去把她接来,也是因为老师听力障碍找不到她的住处作罢。
老师的“对不起”刺痛了我。她何曾有过对不起?她的历届学生有出息的大有人在。几十年为教育事业鞠躬尽瘁,她为培养接班人作了大贡献。那天挂了电话,我就下定决心下班以后就去看她,想尽一切办法也要见到她。
放学后,我给柴老师打电话,一个接一个地连续拨通了十次都无人接听。这样的情况不是第一次,也难怪我想着去看她却总不能落实到行动上。
我很沮丧,老人家行动不便,晚上极少出门,即便去三通街路口去等去堵,也会落得一场空。好吧,事在人为也要顺从天意。岂料,在食堂工作餐后回家的路上。老师打来电话,我惊喜地吼着说:“我就来。十分钟。下楼。”为让她听清楚,我的语言尽量简洁,以最大声量。她说:“你就来吗?我在‘李七妹’卤菜店门口等你。”
我叫了一个出租车。三个红绿灯,其实不止十分钟,不过也不会超出多少,可是柴老师已经觉得等候太久了。远远的,我看见她在路口焦急地张望,满头白发,一脸慈祥。在我扫码付钱的时候,她催促询问的电话就打来了。
许久不见,我们都好亲热。看见我手里提着小礼物,老师生怕我见她很快就溜掉了,赶紧拉着我的手说:“去我家里坐坐,认个门,不然又找不到。”往前直走几十米,她指着一个楼栋通道,扭头像对小孩子一样对我说话:“我住在这里面的。你去看看唐老师也好。”小区很老旧,步行房加装的电梯。她之前说,人老了,搬到那里去图的是热闹。
进了屋,老师拉着我在桌子旁坐下。她慢条斯理地问我家人,问我工作,问我新装修的房子,还说房子装好了要带她去看看。
她指着墙上装裱的剪纸告诉我说是同门师姐炳容春节时给的。黑边框,红剪纸,红桃心里的女老师留短发戴眼镜,笑意盈盈,两个孩子手举鲜花簇拥着她。桃心下角还有一句深情的问候“老师好”,如春天黎明的鸟鸣把纯真美丽的情境烘托。
柴老师一定这样指着这幅剪纸告诉过别的客人。她一生的骄傲就幻化成一张别样的年画,定格在她家里不华丽的老墙上。
“就是那个当了校长的炳容,我当然知道,冰清玉洁玲珑心。”我指着剪纸吼着回答她的问题,吼着跟她说话。
她就那么怜爱地看着我,突然大惊失色地嚷起来:“哎呀,云霞变了。这么开朗的一个人竟然变了。”我刚洗了头,她从没有见过我披头散发的样子,更没有细看过我头顶被平常的盘卷遮掩起来的白发。
我赶紧把头发用皮圈束起来,笑着问她:“这样呢?是不是要好一点儿。”
她又细细端详,依然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变了,总之是变了。”
这时,柴老师的老伴儿唐老师从里间出来,步履颤颤巍巍,先是跟我打招呼,接着踉跄走前几步,把脸凑到到我面前,把眼镜往鼻梁上扶了扶,定了定神,才“哎呀”一声,指指耳朵又指指眼睛说:“耳朵听不见了,眼睛也不好使了。你来了我都不知道,不走到面前都看不清楚了。”
我的心顿时往下一沉,生出一种悲凉。从三十年前进中学开始,他们夫妇就是学校的骨干老师。柴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教我们数学。唐老师是高年级的物理老师。
多好的两位老师啊,那时多么意气风发,同学们出入老师家里就像出入自家门一样自由。与他们一年前相见还谈笑风生。岁月的磨砺里,他们越发衰老了。每一次相见,都以为日子跟从前一样,而其实,曾经刻骨铭心的,我们彼此的镜像都被打破了。我们看到的对方都和以前不一样了,曾经熟悉得像自家窗帘上美丽轻盈的花纹一样的面孔变得模糊。我们都在失去。
交谈中,柴老师提议合一张影。我说“好”,立即乖巧地坐到她身边去。可是谁来拍照呢?老师一手搂着我,一只手臂往胸前一弯,说:“这样咔嚓一下。”
▲唐老师和作者(右)的合影。
她孩子气的动作和话语把我逗笑了。她说的是自拍。于是,我举起手机调整姿势,她调整表情——她说,她要笑,但是不能大笑,牙齿缺了。
临走,唐老师也起身送我。我提议给他们夫妇拍一张。“你们保重身体。”我举起手机大声说。唐老师说:“怎么保重啊,都八十几岁的人了。这次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我的鼻子一酸,赶紧别过头去。
从年轻到年老,人的一生要体验千般万般滋味。或许最难受的就是痛彻心扉的失去,失去时间,失去生命。
我努力平息内心的波涛起伏,迷惘、哀伤与蓦然升起的残酷的孤独。我忍住没掉泪。回过头来,他们都在擦眼睛。
柴老师送我下楼。在电梯里她伸手摸摸我的脸,我也在她脸上轻轻拍了几下。她说:“我摸你一下,你要打我几下。”这一摸一拍,一如当年的仁爱与顽皮。
是的,不管岁月如何面目全非,我们还在师生情谊的相印与连接中,世事在变,容貌在变,肉体在变,依托肉身存在的感情与精神尚存。我们彼此惦记,没有任何欲求、烦恼,只是纯粹的惦念,全神贯注,把悠长的时光照亮。
在下车的路口,老师执意要看我上车。我不忍,紧走几步转身向她挥挥手:“老师,对不起。我约同学们都来看您。”
(作者系江津区四牌坊尚融小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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