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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中塌陷的三重剥削分析

2024-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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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易卓

    2024年中央一号文件中提出要“实施县域普通高中发展提升行动计划”,将县域普通高中发展和县中振兴列为当前基础教育工作的重点。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县中对于县域教育而言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一般来说如果县里有一到两所比较厉害的公办高中,学校每年的高考能比较稳定地考上清北等重点大学,同时有比较好的一本上线率,那么当地群众就对本县的教育就有信心,家长就不需要费尽心思地去外地择校,甚至初中小学阶段就把孩子送到教育质量更好的学校去就读。县中是县域教育的出口,全县的教育期待和教育投入要在县中这里“结总账”,因此办人民满意的教育的关键是要办好县中。

然而,近十多年以来,全国大部分地区的县中普遍出现塌陷态势,直接表现就是在高考成绩上一蹶不振,不仅再难出清北生,甚至有些地区的县中连一本学生都考不上,我们去年年底在西南某地级市调研时了解到,全市除开城区高中外,下面县中的特控上线率普遍只有2%~7%,而对中部某省的30多个县一中进行调研和统计发现,仅有3所县中还能勉强依靠国家专项计划考取清北生,其余县中也基本都处于垮塌的境地,“县中再难出贵子”已成客观事实。在社会的教育焦虑情绪之外,对县中塌陷的解释还需要深入的结构性分析,基于调研来看,当前县中塌陷背后存在着三类层级学校的多重剥削。

一、头部掐尖:省级超级中学的第一重剥削

我们在调研过程中发现,在各地省会城市一般都会有几所全国闻名的高中,它们有着雄厚的办学资源,以极高的升学率而著称,每年高考放榜后的清北录取人数远超其他地市高中。这些学校往往顶着所谓“四大名校”、“教育牌子”的名头到处宣传自己的教育理念和先进模式,但在光鲜亮丽的成绩背后,其实是对下面市县赤裸裸的掐尖和资本化办学模式。

当前多数超级中学在办学模式上有着明显的公私资本合营的组织特征,在对头部生源掐尖上占据优势。从我们调研的情况来看,尽管超级中学在名义上都是政府投资的公办学校,但在实际办学模式中普遍采用公私合营或者民办公助的形式,这种混合资本所有制形式给超级中学掐尖提供了巨大便利:一方面,超级中学公有资本的办学属性为其回避招生限制、强化学校应试管理和对教师队伍强激励等方面提供帮助,例如我们在东部、中部等省份调研发现,尽管已经出台了禁止跨区招生的政策,并且开发了全省的学籍管理系统,但是省教育部门还是会给这些超级中学开口子或是设置所谓的招生“过渡期”,特批给它们在下面区县招生的指标,允许它们在全省范围内吸纳尖子生源和优秀师资来强化竞赛成绩,以冲击更多的清北生人数,以在省际高考竞赛中胜出;另一方面,超级中学私有资本的办学属性则帮助其通过开设分校、联合办学等形式来提前掐尖和招收择校生赚取办学经费,支持学校本部的竞赛训练、强基培优和尖子生奖励等。例如,据我们了解有些超级中学为了吸引顶尖生源会采用奖励手段,一个学生5~10万并不罕见,另外这些超级中学在五大学科竞赛上都非常强势,而一个金牌竞赛教练的市场年薪至少在100万以上,调研中一位校长说:“一个清北生背后是20万,而一个竞赛金牌背后是200万”,可见想要有竞赛成绩就必须要有巨额投入,而这远不是地方教育公共财政所能支撑的,必须要有资本力量的协助。

省级超级中学公私合营的组织形式使得其在办学模式和掐尖行为上具有明显的资本化特征。其一,超级中学利用自身重点学校的公有身份在全省掐尖,享有特殊招生政策,剥削县中的优质生源;其二,借助私有资本灵活办学和整合资源的巨大空间,超级中学可以快速实现教育资本的再生产,即一方面垄断优质生源、师资和信息资源,巩固自身在竞赛、强基计划和培优拔尖上的优势,形成名牌效应,另一方面又通过私有资本建立庞杂的分校系统,以代培、优录的形式再掐一波好生源或是招收复读生,然后利用名校牌子开办所谓国际班吸引择校生,收取高昂学费来收割成绩水平处于中下游的学生家庭,将学费收入转移到本部继续支持本部学校的发展。调研中见到有30~50所分校的超级中学非常普遍,这些分校既有挂牌、领办等形式,也有托管性质的合作办学,从而组合成了规模庞大的教育集团,内部关系交错纵横。至此,在公私资本的强强联合之下,超级中学在短短十多年里就可以彻底收割全省县中的头部生源,以至于在打出名气后,更不用劳神费力地下来招生,只需打垮下面区县的高中后“姜太公钓鱼”,对教育焦虑的家长就会趋之若鹜地想把孩子送进超级中学,这是县中塌陷的第一重剥削。

二、资源虹吸:地市级高中的第二重剥削

在过去一段时期内,超级中学不仅在全省的区县掐尖子生,而且还在周边的地市州抢生源,对地市州的高中也带来不小冲击,例如湖北的黄冈、黄石、孝感以及天潜沔地区就被武汉市区的高中吸附的很厉害,浙江的湖州地区则受杭州市高中的影响比较大。许多地市级高中与县中一样,在被超级中学不断掐尖、挖师资的冲击下也快速衰落。为了抵抗超级中学的冲击,留住优质生源和师资,保证高考成绩,部分地级市高中也开始模仿超级中学的做法向下辖的区县掐尖,集全市之力办好一所高中,结果是对县中塌陷形成第二重剥削。一般来说,地级市高中相比较于省会超级中学掐尖有这么几个优势:

一是地级市高中在空间距离上距离下面的县市更近,对于家庭条件不错、学生成绩基础比较好的家长来说,如果能在周边的地级市高中就有很大机会考取目标大学,那么就不用舍近求远地跑到省城的学校去读书,这样不仅方便平时照顾学生,还可以节省一大笔陪读和生活的费用,例如湖北西部的一些地区的高中因为距离武汉比较远,优质生源更多被截留在了本地市的高中;

二是地级市的教育部门对辖区内各个高中的情况都非常了解,尤其是对尖子生和教学名师的情况极为熟悉,在用行政手段给本市直属高中掐尖开口子时就非常有力度。例如中部某地级市高中每年招生计划是900名,在这个招生计划里面可以从下面10个县各招收50名尖子生,也就是总共有500名优质生源都是来自下面县中的尖子生,该市教育局的副局长曾在下面的一所县中担任过校长,对本市各所县初中的生源情况非常熟悉,以至于在招生期间还会给下面县中的校长打招呼,要他们不要藏着好生源,还是要送一部分到市属高中来。另如,某中部地级市的两所著名高中,每年招生2400人左右,竟然有70%的生源来自下面县市,简直不可思议,县中没有不垮道理。

三是地级市财政实力也相对雄厚,可以集全力办好本市的一所高中。在超级中学掐尖的猛烈攻势下,地市级政府纷纷觉醒,想要集中教育资源办好本市的高中。不同于县里既要办好自己的一中,还至少有3~6所普通高中和职高需要政府投入,而地级市政府一般只需要办好市属的1~2所高中,再加上地级市的教育财政能力要明显强于县级,因此相较于县级高中,地市级政府支持市属高中发展的力度就会更大、手段就会更多,对县中生源和师资的虹吸作用就会更为明显。调研中了解到,中部某地级市每年从财政单列几千万的专项经费,支持本市一所高中用于人才引进、提高老师待遇和绩效奖励,周边许多县中的骨干教师、备课组长甚至副校长都“裸辞”被这所市中挖走,年收入翻两番还不止。此外,该市政府还帮助学校全额化解新建校区的债务,而隔壁县因地方财力薄弱,当地县中每年债务缺口都在500万以上。西南某地级市每年拿出1000万用于本市(包括区级)高中的高考奖励,老师最高能拿到10多万,教师教学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雄厚的资源投入也使地级市高中在抢生源中富有底气,中部某地级市的两所知名高中打出的口号是“三年高中四年读”,说的就是在全市范围内买复读生,一个复读生最高可以出到几十万的高价,真是叹为观止。

因为省会超级中学无序跨区掐尖招生,垄断优质教育资源并在高考表现中一骑绝尘,受到冲击的地市级高中为了保住教育质量,不得已也开始模仿超级中学的办学套路,利用自身教育管理权和财力投入上的优势,对下面县中进行第二重的资源虹吸和生源剥削。地市级高中办学模式的超级中学化成为县中塌陷的第二层诱因。

三、分割资源:县域民办高中的第三重剥削

当一所县中连续几年高考都出不来成绩,清北生人数常年“剃光头”,当地群众对政府的教育工作就不满意,对本县的教育就缺乏信心,县委政府感到压力巨大,县委书记脸上也就挂不住。为了逆转高中教育颓势,赶快做出教育成绩,一些县政府就会把目光投向民办学校,通过引入或是支持民办学校来填补高中教育的短板,但从实际效果来看,这种做法却很难真正提升高中教育质量,甚至由于对仅存不多的教育资源形成进一步分割,导致县中塌陷的趋势被继续强化。

目前,县域民办高中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双减”政策后,义务教育阶段的民办学校招生规模被压减,为了求生存就有部分民办教育资本转向高中学段办学,因此也要有好的生源和高考成绩来支撑学校的门面,以确保招生数量和经营利润;另一种是近年来国家连续出台禁止跨区招生的政策后,超级中学和地市级高中为了绕过政策限制,借助资本力量在各县市所开办的分校,这些分校种类繁多,有的是挂牌学校、有的是校中校、有的则是合作办学或民办公助,甚至还有“云班”的形式。因为是公私合作办学,这些分校一般都是十二年一贯或是初高一体,其中会开放1、200个公办学位,以避开义教阶段对民办教育的各种管理政策,同时也是为方便从小学或初中阶段就筛选好生源,而剩余的几百个学位则是民办的,在招生时对中考成绩的要求不高,主要是为了收取高学费来支持尖子生的培优。

县级政府对于这两种民办学校的态度也有较大的差别。对于第一类民办高中,因为属于临时转型,地方政府一般不会给予厚望或是过多支持,而是采取听任态度,这类民办学校在义教阶段时通过各种办学策略,不仅彻底冲击了公办教育体系,而且截留了相当一部分好生源直升到自己的高中部,对县中生源再一次进行分割;而对于第二类民办高中,因为有名校光环加持,地方政府会对其给予厚望并大力支持,坚信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诚诚恳恳地邀请超级中学来开分校,或至少也要派一个管理团队来托管自己的县中。东部省份某著名私立教育集团近两年来就在全国开办了40多所托管学校,合作模式是与地方政府签订三年协议,约定必须要完成的高考指标,例如C9高校录取人数或特控上线率,集团学校派出一个遣管理团队到县中并配套提供教辅、试卷、教案等资料,地方政府则每年支付至少100万的“赞助费”,如果有特别好的苗子还可以送到学校本部代培,冲击竞赛或者清北的强基计划。中部某著名高中也在全省开设分校,大多由区县政府出资硬件,然后学校出资维持日常运转和人事开支,这些分校最重要的功能就是截留本区域的好生源,甚至从初中小学阶段就开始提前筛选和培养,相当于直接在县中的家门口掐尖。这些超级中学和教育资本的支系深入县域腹地,既掐走了好的生源,又利用名校牌子收费赚钱,两头收割,县中遭受到第三重剥削。

四、内忧外患的县中

    尖子生不是韭菜,每年收割一波就几乎不可能再长出来。

在超级中学、地市级市属高中和私立高中层层掐尖的冲击下,县中振兴的生源基础已经完全不复存在,再加上优质教师流失、竞赛体制的排斥,学校发展空间几乎被“锁定”,内忧外患成为全国大部分县中面临的处境。

在三重剥削结构的影响下,县中长期以往所依靠的教学经验、“三苦”精神以及管理模式都不可能再发挥作用,这也是许多一线校长和老师所困惑的为什么无论怎么投入精力和教学时间,都再也出不来成绩的核心原因。换言之,当县中发展的体制资源结构被破坏和瓦解后,教学方法和管理经验这些机制是没有用的,最后的结果就是县中发展陷入恶性循环,好的生源和师资不断流失,学校出不来成绩,家长和社会对县中越发失去信心,就越要趁早逃离县域教育,进入市级或是省级学校读书,县中的成绩就更提升不上来。

当前处于内忧外患的县中想要再次振兴,真正实现县域普通高中质量提升的长远目标,就必须重建县中模式的体制资源基础,将县中变成一个稳定的教育层级,也就是要彻底堵住省市学校在下面县中掐尖的口子,并且肢解超级中学所谓的“教育集团”,回归教育基本的民生属性。只有县中振兴,对于大多数县乡的孩子们来说,教育才能是真正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