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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专访中国工程院院士陈湘生:当《流浪地球》的地下世界照进现实

2024-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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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中国工程院院士

深圳大学未来地下城市研究院院长 陈湘生

全球最大的无柱地下换乘枢纽

——深圳岗厦北地下枢纽

深圳岗厦北地下枢纽总面积22万平方米,是全球最大的无柱地下换乘枢纽,可实现地铁“四线换乘”,未来将实现“五线换乘”。

岗厦北枢纽配备23个出入口,内部设计8个下沉广场,形成集交通、购物、休闲于一体的城市综合体。岗厦北地下枢纽的天花板是一扇直径9米的巨大圆形天窗——被称为“深圳之眼”。

吴小莉:岗厦北枢纽是70亿人民币建造,本来预算是30亿,后来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的资金?

陈湘生:用于建造地铁本身大概35个亿就可以了,但是这35亿只是把地铁换乘建成了、功能实现了,但是地下空间没有扩展起来,我们希望这个枢纽和周边所有的建筑互联互通、无缝接驳,同时又有商业开发。如果只有原来35亿建成的部分,这个车站就没有造血能力,靠运营的成本是无法覆盖这个空间的运维,我们增加了6万平方米的商业区,那么基本上只要一半的商业收益,就可以把整个岗厦北枢纽的全寿命周期成本全覆盖。

吴小莉:2022年岗厦北枢纽开始通车使用,目前看起来运营的情况怎么样?

陈湘生:非常好。商业现在刚刚起步,东边已经全满了,还有4万多平方米正在招商过程中,上个月最大客流已经达到了一天34万人次。

吴小莉:这种规模的交通枢纽在世界上算是什么规模的?

陈湘生:从城市轨道交通来说,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枢纽之一了,基本上是前三位。

吴小莉: 另外两个枢纽是哪里?

陈湘生:比如日本新宿,但它是和高铁在一起的枢纽,不好算;还有法国巴黎的拉德芳斯,它也是每天20多万客流,比岗厦北枢纽还稍微小一点;还有纽约广场大概也是每天20多万不到30万的客流。

深圳岗厦北地下枢纽

深圳如何成为地下空间全球标杆?

吴小莉:深圳提出到2035年深圳地下城市空间利用水平成为全球的标杆,怎么理解?

陈湘生:整个深圳的面积不到2000平方公里,承载着超过2000万人,去年深圳的GDP超过3.2万亿,这么大的面积上承载着这么多人口和这么多的GDP,在内地来说,深圳已经是最高的了,没有之一。上个礼拜深圳宣布人均拥有的地下空间面积,为人均6.5平方米,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没有地下空间,2000多万人人均6.5平方米,全部放到地面上,深圳得拥堵成什么程度?

1980年,从空中看深圳是一片绿洲,到2005年,几乎深圳所有的河流都污染了。当年的深圳市委书记提出了4个难以为继——土地资源、水资源、城市空间和交通。如果继续按照粗放式发展,那么深圳就无法承载去年的2000多万管理人口和3.2万亿的GDP产值,我们就会落后。因此深圳要进一步发展,提升人均GDP,无外乎要产业的升级,产业升级没有土地了,就要发展地下空间,腾出更多的地面空间做绿化、做公园。

所以建地铁就是建城市,建地铁不仅仅是建一个交通工具,是整个城市空间的重塑,是生态向好、环境向好、水土保持向好、交通向好的转化。

陈湘生:如果这个做不好,

可能就会道路坍塌、人命关天……

上海:淤泥质沙地层建地铁,不可能?

陈湘生曾在中国煤炭科学院工作,钻研地层冻结法,正是这个研究方向让他在1994年与地铁结缘。当时正在剑桥大学深造的陈湘生,收到了刘建航院士的来信,说上海地铁1号线在建设过程中,由于属于饱和含水的软土地层,常遇塌方。

有外国专家曾经说,“想要在上海造地铁,就像在宇宙找一个支点撬动地球,是不可能的事情”。陈湘生回国后加入了上海地铁的建设队伍。

陈湘生:当年刘建航院士去德国、去英国找适合上海地层的技术,当时国外的人推荐刘建航院士到煤炭科学研究院找搞冻结技术的人。当时我还在剑桥,那时候不像现在有电话,有邮件,他就是写信寄到英国Cementation公司找我,这样我回国的时候就直接去了上海,和刘建航院士一起把冻结法实践在上海地铁中。但是把冻结技术用到城市里来,不单单是强度的控制,城市里要求的是变形的控制,高层建筑物有不同的地基形式,稍有不慎就会坍塌。

上海是一个淤泥质沙的地层,冻结就要膨胀8%-9%,工程建设后,还要化,融化时体积要缩小10%,在这时候地面就会沉降,或者周边建筑物就会水平变形。我们当时没有太多的经验,也吃了很多的苦头。

吴小莉:我们知道您当时和刘院士一起在地铁建设工程里面待了9天9夜,这里面牵涉到未来安全的时候,您曾经想过我可能解决不了吗?

陈湘生:我们在地底下陪着刘院士值班,因为那个地方是涉及到地面的道路和周边的小学,如果这个做不好,可能就会道路坍塌、小学要坍塌、人命关天、影响巨大……因此刘院士说我们来值班,给大家信心、给他们鼓劲,后来我们把这个工程快速抢险通过了,由此我们就在上海建立了新的中国地铁建设联络通道冻结的标准。

前海湾:豆腐里面插筷子,怎么办?

深圳地铁一期线路经过前海湾,由于技术限制,地铁线路两侧各50米内为安全保护区,这意味着地铁建成后,前海三分之一的土地上,不能再有任何地下建筑,进而影响地面建筑。

陈湘生:前海是一个填海区,要挖40多米的基坑,挖一个坑挖下去,两边就向里面位移变形,一下子包起来了,像包饺子一样。

吴小莉:那好危险。

陈湘生:是的。所以在填海里面建造地铁,就是豆腐里面插筷子,是很麻烦的事情。因为地铁的下面是在水里面,挖的时候地铁要上浮,水力要把它浮起来,所以开挖过程控制变形是非常重要的,稍有闪失的话就容易出天大的问题。

吴小莉:后来你们怎么控制这个变形问题?

陈湘生:我们做了12年的实验研究,终于突破了这个技术,形成了一套近地铁地下空间开发利用成套技术,一边开挖一边支撑,这个支撑就是用伺服系统,它位移有一点点,我就加大力量给顶回去,让它不要向里面位移,让它的位移几乎变成零,这样周边建筑物就不会变形了。

这套技术的核心就是原来地铁线路两边各80米、深圳是各50米,这部分空间不能用,我们把这个问题解决,只要保证地铁结构是安全的,就可以开挖。

在前海实现了离地铁两三米远的地下空间就可以挖,在这种情况下把前海的规划全部落地了,这在国际上也是首次,这个技术也获得了詹天佑奖。

我们在前海算了一下,如果两层地下空间,每平方米大概增加2000到3000元,如果三层的话大概3200元左右,但是这是划得来的,增加这个钱买来了土地,是值得的。

郑州地铁淹水事件反思:极端环境下的地铁设计

吴小莉:2021年郑州地铁的淹水事件,您有没有到现场勘察,了解问题出在哪里?

陈湘生:我想这是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但是我也可以适当回答一下。黄河在郑州市区是个“悬河”,就是河流的高度高过地面。原来郑州的市区在西边地势比较高,东边是新发展的市区,对暴雨洪水的防范可能没有按照极端环境下的暴雨设防、规划。另外暴雨不是全市统一下的,它是一片一片走的,而且就是像水缸泼下来一样,那块地方偏低,所以它就从那里进去了。因此这也是我们今后在极端环境下,地铁设计应该注意的地方。

吴小莉:另外,地下空间的防震是不是也很重要?

陈湘生: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地震分剪切波和垂直波,地震破坏主要是剪切波——水平方向振动,所以它对地下的破坏就相对好一些。但是我们地下空间要考虑,当地震这种水平动的时候,结构和土之间能不能协同受得起这个震动,这是我们这些年来内地在地下设防方面,根据新的要求、新的地下结构和周边土的相互作用的关系,建立了成套的设计标准、规范指南。

陈湘生:建轨道交通并不是

为了让大家多坐轨道交通

吴小莉:您说过您希望让坐地铁的人有幸福感,您觉得他们的幸福感是从哪里来?

陈湘生:我想我们国家经济现在发展到这个程度,居民到底在想什么?所以我就坐地铁听乘客说什么,有表扬的、也有抱怨的。那我们能不能在地铁规划时向香港学习,在换乘枢纽的周边,把建筑物建起来,建城市综合体。

城市综合体就是托儿所、幼儿园、小学、医院、养老院、图书馆、购物场所、休闲场所全都有,大家除了出去玩以外,不用再坐地铁了,送孩子上学也不着急了。

建轨道交通并不是为了让大家多坐轨道交通,而是通过城市空间的重塑,让它集中在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把地铁建得四通八达,减少人们的碳足迹,缩短时空观。人们有时候在家里烦了,想到哪里休闲一下,他一下去地下综合体,就可以能休闲、能躺平、能看书、能买东西,还能看到各种各样的艺术展品……

《流浪地球》的地下城将照进现实?

吴小莉:一些科幻电影,像《流浪地球》、《三体》等,描绘着人类移居到地下的城市或城堡;有一些科技界的大佬,比如马斯克、扎克伯格,都开始建地下城堡。您怎么看这些科幻的想象?您觉得未来的地下城市空间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陈湘生:对于地下空间,大家当然有各种各样的设想。我们人类对已有世界的认知不到5%,还有95%的世界,我们没认知到。太阳系再有50亿年也没了,地球能生存多少年?人类怎么能够留下人类的种子,一种就是去外太空,所以我们要跑到火星、要登月,留下生命的种子;另一方面我们向地下走,可能遇到极端环境、极端天气,我们向地下要空间,确保能够生存。但我个人认为,在当今我们可看到的时候,人类在地下生活的可能性极小。第一在地下生存成本太高。要创造地下和地面一样的环境成本太高,我们为什么想去公园、想去游泳、想去登山?因为我们习惯自然、空旷的环境。

吴小莉:人类需要阳光雨露。

陈湘生:阳光雨露是我们人类一直以来的生存环境,在地下创造这种条件太难了,所以我不太赞同我们生存在地下。地下可以作为逃难的场所,如果没有太大的需求,移居地下是划不来的,也要和经济发展、社会发展相匹配。

吴小莉:2018年4月,您创立了未来地下城市研究院,您这个研究院主要研究什么?

陈湘生:地球进入到了一个天气极端变化的周期,以及地震即将多发的阶段,如果地下空间还是只按常态去做的话,我担心未来在极端环境、极端天气情况下,会有一些安全隐患,这是我创立的初衷。实际上整个地下空间应用,中国是后发达国家,内地各个高校地下空间专业都不一样,有的可能是以地下空间的质量为主,有的是地下空间的环境为主,或者地下空间的商业等,都是不同的。

我创办的未来地下城市研究院,除了机电装备以外,所有专业方向都有,就希望用国家的力量,大家来共同研究地下空间。

影视作品中的地下城

土木工程专业招生难,何解?

吴小莉:您是学土木工程的,对于未来土木工程专业的学生,您想给他们什么样的建议?

陈湘生:现在内地大学的土木工程专业招生很困难,第一是因为太苦,孩子们不愿意去;第二是中国过去是“基建狂魔”,慢慢基建任务减少了,需要的人才也相应减少了,但是中国至少未来30年到40年,还有极端环境、极端条件下的土木工程基础设施要建设,特别是西南、西北、中部的一些地区,比如机场、隧道、引水工程等。

吴小莉:所以要和学生们说,土木工程是未来非常重要的一个科系。

陈湘生:这一代土木工程人和原来土木工程人的要求完全不一样。信息爆炸一代的学生,如果仍然按传统的方式灌输知识,教育就出问题了。

我们进入了数智化土木工程阶段,学生的视角不能仅限于自己的土木工程专业,而是要有系统性的思维去解决人类面临的极端环境、极端天气。

在这种情况下,我想培养学生具有一种新型的哲学思辨能力,系统性地看问题,然后找出自己的切入点,思考能为人类做什么事,这是我要培养的学生。卑微之心做人、敬畏之心做事、仁爱待所有人,特别在现在这个时代,我希望孩子们心怀慈悲、有爱,那么走上社会,他们就能行稳致远。